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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夜小说网 > 经典名著 > 蚀 作者:茅盾 | 书号:44643 时间:2017/12/6 字数:5344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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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医院的第二⽇,静当真病了。医生说是流行感冒,但热度很⾼,又咳嗽得厉害。病后第二天下午,这才断定是猩红症,把她移到了隔离病房。 十天之后,猩红症已过危险时期,惟照例须有两个月的隔离疗养。这一点,正合静的心愿,因为借此可以杜绝抱素的绕。即使他居然找到了这里,但既是医院內,又是猩红症的患者,他敢怎么样?静安心住下。而且这病,像已在现在和过去之间,划了一道界线,过去的一切不再闯⼊她的暂得宁静的灵魂了。 一个月很快地过去。每天除了觉睡,就是看报,——不看报,她更没事做。这一月中,她和家里通了三次信,此外不曾动过笔;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的踪迹。况且她的格,也有几分变换了。本来是多愁善感的,常常沉思空想,现在几乎没有思想:过去的,她不愿想;将来的,她又不敢想。人们都是命运的玩具,谁能逃避命运的播弄?谁敢说今天依你自己的愿望安排定的计划,不会在明天被命运的毒手轻轻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?过去的打击,实在太厉害,使静不敢再自信,不敢再有希望。现在她只是机械地生活着。她已经决定:出了医院就回家去,将来的事,听凭命运的支配罢。 医院里有一位助理医生⻩兴华,和静认了同乡,常常来和她闲谈。⻩医生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,俭朴,耐劳1901—)、萨特等为代表。強调马克思早期著作中以扬弃异化,又正直;所以虽然医道并不⾼明,医院里却深资依畀。他是医生,然而极留心时事,最喜和人谈时事。人家到他房里,从没见他读医书,总见他在看报,或是什么政治的杂志。他对于政治上的新发展,比医学上的新发明更为悉。 有一天,⻩医生喜气冲冲地跑来,劈头一句话,就是: “密司章,吴佩孚打败了!” “打败了?”静女士兴味地问“报上没见这个消息?” “明天该有了。我们院里刚接着汉口医院的电报。是千真万确的。吴佩孚自己受伤,他的军队全部溃散,⾰命军就要占领汉口了。”⻩医生显然是十分奋兴。“这一下,国中局面该有个大变化了。”他満意地握着手。 “你看来准是变好的么?”静怀疑地问。 “自然。这几年来,国中的也够了,家国的主权也丧失尽了;难道我们五千年历史的汉族,就此算了么?如果你是这么存心,就不是国中人了。国中一定有抬头的一⽇。只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府政,把实业振兴起来,教育普及起来,练一支強大的海陆军,打败了外国人,便成为世界一等強国。”⻩医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辩口吻,又讲演他的爱国论了。 在一年以前,此类肤浅的爱国论大概要惹起静女士的暗笑的,因为那时她自视甚⾼,自以为她的“政治思想”是属于进步的;但是现在她已经失掉了自信心,对于自己从前的主张,本起了怀疑,所以⻩医生的议论在她耳边响来就不是怎样的不合意。况且⻩医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静的信仰,自然他的议论更加中听了。静开始有点奋兴起来,然而悲观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;她默然半晌,慢慢地说: “我们知道国民有救国的理想和政策,我的同学大半是国民。但是天意确是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到光明的路么?你看有多少好人惨遭失败,有多少恶人意外地得意;你能说人生的鹄的是光明么?⾰命军目前果然得了胜利,然而黑暗的势力还是那么大!” “怎么信命运了?”⻩医生诧异地笑“我们受过科学洗礼的人,是不应该再有信的。”他顿了一顿“况且,便拿天意而论,天意也向着南方;吴佩孚兵多,粮⾜,炮好,然而竟一败涂地!” 他抡起指头,计算吴佩孚的兵力,他每天读报的努力此时发生作用了;他滔滔地讲述两军的形势,背诵两军⾼级军官的姓名;静女士凝神静听。后来,在外边⾼叫“⻩医生”的声中,他作了结论道:“报上说⾰命军打胜仗,得老百姓的帮助;这话,我有些不懂。民心的向背,须待打完了仗,才见分晓。说打仗的时候,老百姓帮忙,我就不明⽩。” ⻩医生的热心至少已经引起静女士对于时事的注意了。她以前的每⽇阅报,不过是无所事事借以消闲,现在却起了浓厚的趣兴。每一个专电,每一个通讯,关于南北战事的,都争先从纸上跳起来她的眼光。并且她又从字中看出许多消息来。议论时事,成为她和⻩医生的每⽇功课,比医院里照例的每⽇测验体温,有精神得多!一星期以后,静女士已经剥落了悲观主义的外壳,化为一个⻩医生式的爱国主义者了。 然而她同时也还是一个旁观者。她以为在这争自由的壮剧中,像她那样的人,是无可贡献的;她只能掬与満腔的同情而已。 ⾰命军的发展,引起了整个东南的震动。静连得了两封家信,知道自己的家乡也快要卷⼊战争的漩涡。⺟亲在第一封信中说:有钱的人家几乎已经搬尽,大姨夫劝她到海上避避。静当即复了封快信,劝⺟亲决定主意到海上来。但是⺟亲的第二封信,九月十⽇的,说已经决定避到省里大姨夫家去,省里有海军保护,是不怕的,况且大姨夫在海军里还有人;这封信,附带着又说:“你大病初愈,不宜劳碌,即在医院中静养,不必回省来;且看秋后大局变化如何,再定行止。”因此,猩红症的隔离疗养期虽然満了,静还是住在这医院里;因为挂念着家乡,挂念着⺟亲,她更热切地留心时事。 战事的正确消息,报纸上早已不敢披露了。⻩医生每天从人私方面总得了些来,但也不怎么重要。最新奇有趣的消息,却是静的旧同学李克传来的。双十节那天,静在院內草场上散步,恰遇李克来访友,正撞见了。这短小的人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探听得许多新闻。静当下就请他常来谈谈。——前月她派人到从前的二房东处取行李,得了抱素留下的一封信,知道他已回天津去了,所以静女士现在没有秘密行踪之必要了。 从李克那里,静又知道院內新来了两个女同学,一位是大炮史俊的恋人赵⾚珠,一位是闹过三角恋爱的王诗陶。静和这两位,本来不大接谈,但现在恰如“他乡遇故知”居然亲热起来,常到她们那里坐坐了。每天下午二时左右,赵女士王女士的病房里便像开了个小会议,李克固然来了,还有史俊和别的人;静总在那里消磨上半点钟,听完李克的新闻。 ⻩医生有时也来加⼊。 ⾰命军占领九江的第二天,赵、王二女士的病房里格外热闹;五六个人围坐着听李克的新闻。王女士本来没有什么病,这天更显得活泼娇;两颗星眸不住地在各人脸上溜转,一张小嘴挂着不灭的微笑,呈露可爱的细⽩牙齿。她一只手挽在她的爱人东方明的肩上,歪着上半⾝,时时将脚尖点地,像替李克的报告按拍子。龙飞坐在她对面,一双眼瞅着她,含有无限深情。大家正在静听李克讲马回岭的恶战,忽然龙飞按住王女士的腿说:“别动!”王女士一笑,有意无意地在龙飞肩头打了一下。在场的人们都笑起来了。史俊伸过一只手来推着东方明道:“提出议抗!你应该保障你的权利!”“那天会场上,史大炮的提议失败了,你们看他老是记着,到处利用机会和王诗陶作对呢!”李克停顿了报告,笑着说。 “⾚珠!我就不信没有男同志和你开玩笑。”王女士斜睨着赵女士,针对史大炮的话说。 “大家不要开玩笑了,谈正事要紧。”东方明解纷,截住了赵女士嘴边的话语。 “新闻也完了,”李克一面伸欠,一面说“总之,现在武汉的地位巩固了。” “到武汉去,明天就去!”史大炮奋然说“那边需要人工作!” “人家打完了,你才去!”王女士报复似的顶一句。 “我看你不去!”史大炮也不让。 “当真我们去做什么事呢?”赵女士冒冒失失地问。 龙飞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个鬼脸。李克微笑。 “那边的事多着呢!”东方明接着说“女子尤其需要。” “需要女子去做太太!”龙飞忍住了笑,板着脸抢空儿揷⼊了这一句。 “莫开玩笑!”李克拦住“真的,听说那边妇女运动落后。你们两位都可以去。”又转脸对静女士说“密司章,希望你也能去。” 静此时已经站起来要走,听了李克的话,又立住了。“我去看热闹么?”她微笑地说“我没做过妇女运动。并且像我那样没用的人,更是什么事都不会做的。” 赵女士拉坐静下,说道:“我们一同去罢。” “密司章,又不是冲锋打仗,那有不会的理。”史俊也加⼊鼓吹了“你们一同去,再好没有。” “章女士…” 龙飞刚说出三个字,赵女士立刻打断他道:“不许你开口! 你又来胡闹了!” “不胡闹!”龙飞吐了口气,断然地说下去“章女士很能活动,我是知道的。她在中学时代,导领同学反对顽固的校长,很有名的!” “这话是谁说的?”静红着脸否认。 “包打听说的。”龙飞即刻回答,他又加一句道:“包打听也要到汉口去,你们知道么?” “她去⼲什么!”王女士很藐视地说。 “去做包打听!”大家又笑起来。 “密司章,你不是不能,你是不愿。”李克发言了“你在学校的时候很消极,自然是因为有些同学太胡闹了,你看着生气。我看你近来的议论,你对于政治,也不是漠不关心的,你知道救国也有我们的一份责任。也许你不赞成我们的做派,但是⾰命单靠尖子就能成么?社会运动的力量,要到三年五年以后,才显出来,然而⾰命也不是一年半载打几个胜仗就可以成功的。所以我相信我们的做派不是胡闹。至于个人能力问题,我们大家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,改造社会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,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,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合力来创造历史的时代。我们不应该自视太低。这就是我们所以想到武汉去的原因,也就是我劝你去的理由。”“李克的话对极了!”史大炮跳起来说“明天,不用再迟疑,和⾚珠一同去。” “也不能这么快。”东方明说着立起⾝来“明天,后天,一星期內,谁也走不动呢。慢慢再谈罢。” “会议”告了结束,三个男子都走了,留下三个女子。静女士默然沉思,王女士忙着对镜梳弄她的头发,赵女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。 静怀着一腔心事,回到自己房里;新的烦闷又凭空抓住了她了。这一次和以前她在学校时的烦闷,又自不同。从前的烦闷,只是一种強烈的本能的冲动,是不自觉的,是无可名说的。这一次,她却分明感得是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无形中牵引她过去的创痛,严厉地对她说道:“每一次希望,结果只是失望;每一个美丽的憧憬,本⾝就是丑恶;可怜的人儿呀,你多用一番努力,多做一番你所谓奋斗,结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败的纪录。”但是新的理想却委婉地然而坚决地反驳道:“没有了希望,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?人之所以异于禽兽,就因为人知道希望。既有希望,就免不了有失望。失望不算痛苦,无目的无希望而生活着,才是痛苦呀!”过去的创痛又顽固地命令她道:“命运的巨网,罩在你的周围,一切挣扎都是徒然的。”新的理想却鼓动她道:“命运,不过是失败者无聊的慰自,不过是懦怯者的解嘲。人们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来决定。”这两股力一起一伏地牵引着静,暂时不分胜负。静悬空在这两力的平衡点,感到了不可耐的怅惘。她宁愿接受过去创痛的教训,然而新理想的惑力太強了,她委决不下。她屡次企图遗忘了一切,回复到初进医院来时的无感想,但是新的惑新的憧憬,已经连结为新的冲动,化成一大片的光耀,固执地在她眼前晃。她也曾追索这新冲动的来源,分析它的成分,企图找出一些“卑劣”来,那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它撇开了,但结果是相反,她反替这新冲动加添了许多坚強的理由。她刚以为这是虚荣心的指使,立刻在她灵魂里就有一个声音议抗道:“这不是虚荣心,这是责任心的觉醒。现在是常识以上的人们共同创造历史的时代,你不能抛弃你的责任,你不应自视太低。”她刚以为这是静极后的反动,但是不可见的议抗者立刻又反驳道:“这是精神活动的迫切的要求,没有了这精神活动,就没有现代的文明,没有这世间。”她待要断定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,议抗立刻又来了:“经过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观消极,像你⽇前之所为,这才是意志薄弱!” 争斗延长了若⼲时间,静的反抗终于失败了。过去的创痛虽然可怖,究不敌新的憧憬之人。她回复到中学时代的她了。勇气,自信,热情,理想,在三个月前从她⾝上逃走的,现在都回来了。她决定和赵女士她们同走。她已经看见生新活——热烈,光明,动的生新活,张开了的臂膊等待她。这个在恋爱场中失败的人儿,现在转移了视线,満心想在“社会服务”上得到应得的安慰,享受应享的生活乐趣了。 因为赵女士在海上还有一个月的停留,静女士先回到故乡去省视⺟亲。故乡已是青天⽩⽇的世界了,但除了表面的点缀外,依然是旧⽇的故乡,这更坚决了静女士的主意。在雨雪霏霏的一个早晨,她又到了海上,第二天便和赵女士一同上了长江轮船,依着命运的指定,找觅她的生新活去了。虽然静女士那时脑中断没有“命运”二字的痕迹。 wWW.uYe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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